“小鹿情感”平臺亂局 學員花數(shù)萬“追愛” 導師教學涉PUA
部分導師提供的教程含PUA不良特征；有學員聯(lián)合維權，報警后平臺與涉事導師團解除合約
“妹妹，你趕緊去把錢要回來吧，這其實是一個騙局。”
若不是“良心發(fā)現(xiàn)”的“情感導師”打來電話，花了51388元購買情感挽回服務的李卿，還沉浸在挽回前男友的夢里。
李卿的情感挽回服務是在“小鹿情感”平臺上購買的，這是一家提供婚戀挽回、戀愛教學、情感咨詢等服務的線上服務平臺，自稱注冊用戶達1200萬，入駐的專業(yè)咨詢師有3000多人。公開資料顯示，“小鹿情感”多輪融資達數(shù)億元。
正因如此，李卿相信通過“小鹿情感”，能像平臺宣傳的那樣“讓愛得償所愿”。李卿并非個例，跟她有類似遭遇的人，曾建了一個500人的微信群維權。
“小鹿情感”APP平臺上，有各入駐情感團隊或者公司開設的直播課，其內(nèi)容涉及脫單、挽回、分離第三者等，學員以幾千到數(shù)萬元不等的價格，購買情感導師的服務。但新京報記者調(diào)查發(fā)現(xiàn)，除了忽悠學員繳費，有些入駐團隊針對平臺“15天不滿意退款”的宣傳，設置了專門話術拖延退費。此外，平臺部分“情感導師”也無心理咨詢資質，為解決持證問題，“小鹿情感”還與公益組織合作培訓發(fā)證。新京報記者注意到，平臺上部分導師提供的教程和情感指導中，包括發(fā)布虛假身份及假朋友圈狀態(tài)來吸引異性關注，具有典型的PUA不良特征，有些學習資料中，甚至充斥涉黃內(nèi)容。
部分受害人報警后，“小鹿情感”與涉事導師團解除合作關系，目前警方仍在調(diào)查相關情況。
私人定制
女子花五萬“挽回情感” 人財兩空
和男朋友分手十個月后，李卿依然想復合。
在推送廣告中看到“小鹿情感”有“情感挽回”課程后，李卿嘗試著通過這個平臺的服務找回前男友。
“小鹿情感”是一家提供婚戀挽回、戀愛教學、情感咨詢等服務的線上服務平臺，自稱注冊用戶達1200萬，入駐的專業(yè)咨詢師有3000多人。
在“小鹿情感”APP的一場直播中，還沒聽完李卿和前男友的故事經(jīng)歷，一名自稱劉哲的“情感挽回導師”對李卿下了定論：“你分手，是因為你不會說話，情商不高。”劉哲告訴李卿，沒有任何前任是挽回不了的，“只要你大膽嘗試，跟著老師的方法去操作，一個月左右，保證你能和前男友成功復合。”
這位導師屬于長春新思想教育咨詢有限公司的“愛唯爾教育”導師團隊，是“小鹿情感”入駐導師團之一。“小鹿情感”APP作為線上平臺，有多個類似“愛唯爾教育”導師團隊入駐。
“‘小鹿情感’和淘寶的銷售模式是一樣的，只是一個負責引流的平臺，平臺再和其他入駐的商家分成消費者的學費而已。”反不良PUA人士、“小紅帽”創(chuàng)始人孔唯唯說。
要得到老師的“一對一私人定制”方案，首先是購買課程，12888元。在和情感導師進一步的溝通中，李卿得知，所謂的挽回課程，其實是導師安排一個陌生人，通過加前男友的微信來撮合已經(jīng)分手的倆人。
李卿質疑這個不值一萬多，但導師回復因為專業(yè)、科學。
在付款12888元一周后，導師劉哲告訴李卿，她前男友不好溝通，需要換個導師深度聊，讓李卿再交25000元，“負責對接的是一名國外聘請的導師。”
此后，劉哲又讓李卿報銷前去其前男友家的路費、禮品費等。三個月后，李卿已通過“小鹿情感”APP向導師付款達51388元。李卿向導師索取發(fā)票、與前男友的見面照或聊天截圖，但導師以公司規(guī)定為由拒絕，稱不能給客戶看，客戶也不要去問前男友，否則就會弄得一場空。
去年4月底，“良心發(fā)現(xiàn)”的劉哲通過微信語音聊天告訴李卿，這是一場騙局，讓她趕緊把錢追回來。當天，李卿向前男友發(fā)短信求證，得到了回復：“這半年以來沒有任何人加過我的微信，我請你別相信這些機構幫你挽回我了，你這樣我真的很無奈，我對你徹底失望了。”
李卿稱自己被騙了，人財兩空。
聊天陷阱
教學員用假資料假狀態(tài)吸引異性
李卿報警后加入了一個有500人的維權微信群。
這些自稱因情感問題被欺騙的男女總結原因為：因為感情，沖動消費。
他們有著共同的“被套路”：簡單詢問過后，導師就催促學員交錢買課程；情感導師把一些心靈雞湯和“戀愛模板”發(fā)給他們，課程價格從幾千到上萬元不等；先誘導學員交一個低價位的課程，再一步步讓他們交錢升級課程。
導師們所謂的“一對一私人定制方案”，其實也一樣。李卿告訴新京報記者：“所有的課程有共同點，基本上是‘代聊’、‘二次吸引’、提升個人魅力。”
在這些導師提供的課程中，“二次吸引”和“提升個人魅力”，都有著PUA聊天陷阱的影子。
所謂PUA，意為“搭訕藝術家”，國內(nèi)比較通俗點的說法是，通過各種手段方法，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死心塌地，唯命是從。這首先，就是編造虛假身份信息或生活狀態(tài)，吸引對方注意。
44歲的王泠在“小鹿情感”APP上購買“追愛天使團隊”戀愛課程時，就遇到類似情況。
導師開價3688元的戀愛課程，就是“教你談戀愛，提升情商，辨別男人，只要按照導師的方法執(zhí)行，一個月內(nèi)就能找到男朋友結婚。”
從1688元“首付”開始，導師在一個月內(nèi)不斷要求王泠加錢升級課程，最終花費4500元。
王泠回憶，情感導師在收到錢后，發(fā)了十多個PDF文件，并且要求王泠看完后，寫下讀后感。“一個文件100多頁，就只讓我看幾天，根本完不成，”王泠稱，“我嘗試寫了個讀后感給導師，但是導師卻不理我，感覺像是在玩我。”
王泠向小鹿平臺投訴上述導師，“追愛天使”團隊給她換了人。
新?lián)Q的女導師要求王泠要塑造成20幾歲的樣子，改微信頭像，拍攝喝紅酒、參加酒會、抱著貓狗的照片發(fā)朋友圈，“目的是要你吸引人，說明你社交圈子廣，生活豐富多彩”。
事實上，44歲的王泠，是甘肅武威市某公司的一個普通員工，沒談過戀愛。隨著年紀的增長，她想找一名品德端正的男性戀愛，直至結婚。
一些情感導師教的“異性吸引”方法也遭質疑，具體內(nèi)容也是讓學員制作虛假生活狀態(tài)和假資料來營造學員生活在“社會上游”，以此吸引異性。李卿曾和數(shù)十名受害者總結經(jīng)驗后得出結論，“這就是PUA的手段。”
退款無望
平臺和導師互踢皮球拖過退款期
就算學員覺得自己被騙，但想要拿回錢，并不容易。
長期關注《婚姻家庭法》和婚戀行業(yè)的律師張小美告訴新京報記者，光是2019年下半年，自己就接到過上百起遭遇類似退費難的舉報。
5月4日，新京報記者登錄黑貓投訴平臺，搜索“小鹿平臺”關鍵詞，共出現(xiàn)379條投訴，其中，退款和導師的資質問題成為投訴頻率最高的詞匯。在聚投訴平臺上，共有650條投訴內(nèi)容，退款，賠償解釋成為高頻詞匯。
王泠也要退款，她在“小鹿情感”平臺上投訴“追愛天使”導師團隊，但最終被拒絕，客服給出的理由是：“給你發(fā)了資料。”
李卿在“小鹿情感”平臺上投訴長春新思想教育咨詢有限公司的“愛唯爾教育”導師團隊，并要求全額退款，也遭到對方拒絕，理由是，過了平臺宣稱的“十五天不滿意退款”的期限。再追問平臺客服，其宣稱“是對方公司騙的你，不是我們平臺”。
曾入駐“小鹿情感”的導師王明偉告訴新京報記者，“小鹿平臺會收取學員總費用的20%作為平臺的盈利費用，其他的80%則是導師團隊的收入。”
王明偉向新京報記者提供的一份某教育咨詢公司的內(nèi)部話術中提到，“前15天內(nèi)學員如果提出退款，告知學員，你們的錢都是走小鹿平臺的，退錢只能找小鹿平臺，過了15天，一分不退。”
“小鹿情感”平臺上，很多的產(chǎn)品服務在顯眼的位置標明了“平臺保障·15天不滿意退款”，這按照通俗的理解，肯定是15天不滿意服務的話全額退款。但在支付界面的底部，有一行小字寫著《小鹿平臺第三方服務協(xié)議》，在這個協(xié)議上又詳細地描述了各種退款情形和退款比例，其中很重要的一句是“跟提供服務的咨詢師協(xié)商退款”，這意味著消費者要取得咨詢師的同意才能退款。
“為了不讓學員在十五天內(nèi)提出退款，導師會盡可能去拖時間，”王明偉稱，“這樣，學員的錢就退不了，就算對方投訴，也有小鹿(小鹿情感)的條款擔保。”
2019年6月，李卿在居住地南京報警。在同一時間段，“小鹿情感”與長春新思想教育咨詢有限公司解除合作，收取李卿5萬多元的“愛唯爾教育”導師團隊消失。
無法和導師取得聯(lián)系的李卿多次致電“小鹿情感”客服，連續(xù)投訴一個多月后，客服告訴她，“可退1萬元”。
李卿報案后，還曾配合民警到涉事的長春新思想教育咨詢有限公司進行調(diào)查，“全跑了。”
“‘小鹿情感’因為投訴跑路的公司特別多。”王明偉稱，只要錢到手就收手的導師不在少數(shù)。
資質疑云
與基金會合作考證“交錢包過”
因為擔心出事，王明偉今年春節(jié)后就辭職了，“這個圈子太亂，隨便什么人都可以進來，只要你會忽悠人，簡單進行培訓后就可以當情感導師。”
在“小鹿情感”此前的咨詢師招募廣告中，還明確標注著“無論你是行業(yè)小白，還是領隊大佬，只要你對情感行業(yè)感興趣，我們幫助你完成月入30萬的夢想”。
曾入駐“小鹿情感”的導師王明偉沒有心理咨詢資質，他告訴新京報記者，“小鹿平臺一開始時哪怕是行業(yè)小白也可以入駐，但是后面開始要求持證上崗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，小鹿和一些公益組織合作，為導師頒發(fā)職業(yè)證書，但是證書基本上是交錢包過。”
在“小鹿情感”APP中，申請成為情感導師，需要姓名、手機號、微信號、所在城市、團隊名稱；可選四個業(yè)務類型：聊天技巧、戀愛脫單、關系修復、婚姻家庭；提交咨詢師資格證書，但是也有三個對于相關資格證書的選項，分別為“暫無”“已有”“正在辦理中”。
“小鹿情感”公司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，在招聘導師時需要以工作室或者是成立的公司為單位入駐平臺，導師需要擁有相關證件。“有心理咨詢師證或者是行業(yè)協(xié)會頒發(fā)的資格證；或者是海外的相關專業(yè)資質證件，有一個也行”，上述工作人員稱，“如果沒有相關證件，那就找專員對接。”
新京報記者聯(lián)系“小鹿情感”一名招聘專員，該專員稱，“只要有銷售經(jīng)驗，經(jīng)過我們的培訓就可以上崗，資格證書可以慢慢考。”隨后，該專員向新京報記者推薦深圳市景安精神關愛基金會，并稱“這是我們的合作單位，交錢培訓就可以輕松考證”。
新京報記者通過“小鹿情感”APP上找到“羅夏情感”的如輝老師，其出示的“一級情感護理師”證書上，也蓋有深圳市景安精神關愛基金會、深圳市心理咨詢行業(yè)協(xié)會及深圳市民情感護理中心的公章。新京報記者查詢其證書上三家機構的工商信息，均無資格認證相關項目。
不過一名婚戀行業(yè)資深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，“婚戀情感行業(yè)內(nèi)承認的只有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和國家三級心理咨詢員兩個證。
根據(jù)知情人透露，“小鹿情感”曾向公益組織“深圳市景安精神關愛基金會”進行捐助，其創(chuàng)始人巫家民還是此基金會的副理事長。
深圳市景安精神關愛基金會一名工作人員也證實上述說法，其稱基金會和“小鹿情感”確有合作，基金會可向入駐“小鹿情感”的導師頒發(fā)“情感護理師”的職業(yè)技能證書。該基金會一名負責“情感護理師”培訓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，給小鹿培訓的導師僅需1499元即可報名考試并發(fā)證。這名工作人員發(fā)來的報名鏈接明確顯示：“小鹿情感要求承擔心理咨詢的從業(yè)者參加培訓，獲得情感護理師資格證書優(yōu)先派單，將來作為上崗的資質要求。”
“線上手機聽課，只要認真聽課，一般沒什么問題，”上述工作人員稱。
孔唯唯稱，“小鹿情感”在景安基金投錢，景安基金就幫忙培訓發(fā)證的模式，可看作是利用公益在賺錢，在很多國家和地區(qū)，這種模式是不被允許的。
PUA影子
私人定制套餐包含情感控制內(nèi)容
在“小鹿情感”平臺上，不少情感導師團隊提供的戀愛模板，以及線上直播推薦的技巧、涉及的約會、言語調(diào)情、肢體接觸等，都有PUA的影子。
幾乎每個購買“狙擊女神”、“戀愛教學”課程的男女學員，都會被導師要求去高端咖啡廳、抱著寵物拍照發(fā)朋友圈，自我包裝方式和早期的PUA手段高度一致。
羅夏情感如輝導師向新京報記者發(fā)來的學員私人定制課程套餐中介紹，套餐分為A、B、C三檔，價格分別為3800元、5800元、8800元。
套餐A中內(nèi)容包括：導師組分析委托人自身情況、針對用戶自身進行心理分析、針對目標進行心理分析、針對問題制定感情經(jīng)營方案、專業(yè)個人形象指導建設、感情技巧資料課程學習、個人魅力框架建設、根據(jù)情況變化應急指導、與導師語音電話溝通、高級代聊；套餐B增加，約會流程設計、兩性心理差異學習、兩性經(jīng)營課程；到了套餐C，內(nèi)容開始轉變?yōu)椋悍崔D核心價值，掌握情感主導權，讓目標產(chǎn)生依賴；引導目標投資時間、精力、感情、金錢等，讓對方死心塌地；長期關系經(jīng)營相處。
一名微信名為“小鹿總部金牌情感分析師梁老師”的導師，4月26日發(fā)布朋友圈短視頻：不斷閃爍的霓虹燈下，有男學員抱著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，隨著音樂節(jié)奏搖擺身體……，導師配上文字：“學員抱著妹子蹦迪，導師帶著學員控場成都”。
王明偉向新京報記者透露“小鹿情感”平臺中入駐的導師與PUA的關系，“換湯不換藥，頂多算是一種新的變種。”
李卿報警后，曾經(jīng)的導師劉哲曾給她發(fā)來一條公司內(nèi)部微信群截圖，公司負責人于某在群里發(fā)布消息稱：“警告所有人，大家一條船，船翻了對誰都不好，誰如果泄露秘密，大家都得坐牢。”
起底“小鹿”
從PUA到情感咨詢公司的生意經(jīng)
“小鹿情感”與PUA的牽連，不止于入駐的導師團隊。
“小鹿情感”運營方是北京魅動力教育咨詢有限公司，創(chuàng)辦者巫家民曾是國內(nèi)第一家PUA網(wǎng)站泡學網(wǎng)上的PUA大神“tango”。在成立“小鹿情感”前，巫家民創(chuàng)辦過一家自稱是“新生代PUA”的壞男孩學院。
2012年，巫家民成立“北京魅動力教育咨詢有限公司”，“小鹿情感”由此而生。
孔唯唯告訴新京報記者，因為近年來PUA行業(yè)出現(xiàn)太多的受害者，發(fā)生危及人身安全的不幸事件，加上媒體對PUA的報道和批評，巫家民的“壞男孩學院”(PUA組織)轉型成為情感咨詢路線。
從PUA“大神”到情感咨詢平臺“一哥”，巫家民創(chuàng)辦的“小鹿情感”為擺脫PUA的標簽，成立了一家小鹿公益基金會。但新京報記者發(fā)現(xiàn)，這家基金會沒有在民政部門登記注冊。
“小鹿情感”相關負責人曾在多個公共場合宣稱，“公益基金會、政府等機構合作，解決中國情感需求巨大的市場。”巫家民曾表示這個市場有數(shù)十億規(guī)模。
2017年6月，“小鹿情感”平臺獲得了武漢市科技投資公司參投的引導基金入股，巫家民稱，“這是首家獲得政府引導基金的情感心理服務公司”。
雖然有客戶陸續(xù)在投訴，但“小鹿情感”在情感咨詢行業(yè)越做越大，據(jù)公開資料顯示，其已獲多輪投資，估值過億。
曾入駐“小鹿情感”的導師王明偉告訴新京報記者，小鹿平臺原來注冊過的兩個微信公眾號，“有一個叫做‘小鹿情感先生’，專門發(fā)布PUA的撩妹技巧。”
新京報記者查詢發(fā)現(xiàn)，微信公眾號“小鹿情感先生”以“分享追女生和魅力提升方法”為簡介，因違反《互聯(lián)網(wǎng)用戶公眾賬號信息服務管理規(guī)定》，賬號被封停使用。
孔唯唯稱，“小鹿情感”平臺轉型后“相當于一個銷售平臺，聚攏的PUA導師團隊在里面，一旦遭到舉報，他就可以把責任推給導師團隊”?？孜ㄎǚQ，“這種平臺的危害性可能更大，比如說，小鹿被某個學員舉報了，查下來也就是個糾紛，輕則賠個錢，重則收到個行政處罰，再罰款，這對背后的資本來講影響不大。”
(應受訪者要求，文中李卿、王泠、王明偉均為化名)
新京報記者 游天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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